除夕的前一天,正遠在東南亞的海島上,忽接同學(xué)建平微信說,我家一百多年的老宅將會在這次大拆大建的浪潮中消失,傷感之情猛然而生。隨它一起消失的,不僅是建筑,還有一段文化的流失。建筑是一個時代的見證與標志,每座老宅都有他的一段成長、滄桑與歷史故事,老宅里過去流逝的那些歲月,必有一段段動人的傳奇,他們演繹的不僅僅是一個家族的繁華與衰敗,更是一個時代信息的見證。老宅倒塌的那一瞬間,歷史也將隨之而去。
我家的老宅位于溫州永嘉場寺前街北頭橋,也就是現(xiàn)在的龍灣區(qū)中心,由曾祖父建于清末,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。老宅在當?shù)厮追Q何宅邸或何恒發(fā),為三進大門臺房,分前院、中廳房、后花園。大門臺飛檐雖然被破壞,但上方磚雕保存完好,四周圍墻,上方鏤空磚雕花紋完好無缺。門臺內(nèi)中廳房子為七間,左右兩邊廂房為三間,現(xiàn)保存得還挺好。
小時候,我們住在右邊的兩層廂房里,廂房門前便是前廳的大院子,高墻下還有一個很大的水池,水池里有我們喜歡的金魚,也是夏天乘涼時聽大人們講三國與水滸,冬天盼望著下雪與過年放炮的地方。我家后花園不同于魯迅的百草園,也不是魯迅在《秋夜》里寫的:“在我的后園,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,一株是棗樹,還有一株也是棗樹”,何宅邸的后花園是我們小時候種植蔬菜和玩耍的地方,也有一些四季能結(jié)出果子的樹木,有時跑累了便會坐在樹下。
到了傳統(tǒng)節(jié)假日,大人們有時候走親戚,都是從后門出去,前門往往是迎賓的時候為客人打開。那個時候并不知道走后門是什么意思,長大了便知道走后門的真正意義。船篷式走廊的屋檐下是雕刻著精細花紋的柱梁,廊柱下面是五彩斗拱。精雕細刻的花紋,有花草飛禽、大廳中間房梁上并雕有龍鳳呈祥,并帶有藍色寶石鑲嵌其上,栩栩如生、雍容華貴,真是無懈可擊。中廳通往后廂房的木門上是木雕,有文中人物,有花草樹木,同樣精致,惟妙惟肖。
只可惜遭到紅衛(wèi)兵的嚴重破壞,100年前純?nèi)斯さ窨痰哪镜袷幦粺o存,讓本來奢華的房子變得殘缺不堪。
老宅的建筑面積雖沒有三味書屋大,但在當年的寺前街算是“最現(xiàn)代化”的大宅子,因為它的門很多。院子的左右?guī)烤鶠槟臼降膬蓪訕墙Y(jié)構(gòu),有前大門、側(cè)門、后大門,加上中廳還有兩個中門共五個門。
小時候遇婚喪嫁娶,或捉迷藏,或春節(jié)放炮,常常奔跑于這五個門。到了傍晚,“華燈初上”,天黑前大人們便鎖上了前后大門,打開側(cè)門,夏天乘涼或看電影回來,大人小孩都走的是側(cè)門。在清末民初的老宅里院子大、樓高、門多也許算是豪宅的標配吧。曾祖父何恒發(fā),育有六子,祖父何守唐排行老三,老宅建好后分給其中四個祖父,其他兩個祖父的院子蓋在隨近鎮(zhèn)北,但好像沒有這邊大,叫何茂順老宅。父親回憶說當年曾祖父富甲一方,主要經(jīng)營布藝、食品、洋行等行業(yè),蓋房用的木材都是從麗水、青田長途跋涉而來,幾十個水泥工、木工、雜工整整用了近兩年才蓋好。
家族到了父親這一代慢慢由商變官,大伯父何云凌曾在溫州慶原縣(現(xiàn)歸麗水)當過縣委書記,抗戰(zhàn)勝利后即赴臺灣,后官至臺灣省臺北市財政部,去年春節(jié)后在臺北去世,享年101歲。還有大伯父的一個堂兄,應(yīng)該是二祖父的兒子,民國初期留洋日本,加入孫中山的同盟會,民國時期曾官至浙江省省委,后來風云變幻,命運叵測,便不疾而終。
老宅不僅僅是我們童年的根,也是曾經(jīng)幾代人的根與夢,這里雖沒有發(fā)生祝英臺與梁山伯的悲壯愛情故事,但絕對是我們的搖籃,是我們夢開始的地方。老宅的夏天非常涼爽,但蚊子也非常多,螢火蟲會飛到院子里來。
傍晚,大人們拿著一把芭蕉扇,一邊拍走靠近的蚊蟲,一邊談天說地、海闊天空,從三國講到水滸,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。小孩子們邊聽故事邊追著螢火蟲跑來跑去,玩累了就坐在大人膝蓋上,趴在胸口安靜地聽他們吹牛,感受從胸腔傳來的共振,不知不覺就睡著了,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天。
我喜歡下雨天的老宅,下雨天的老宅,像個安靜地沉思著的雨季少女;住在里面的我們也變得溫順多了,安靜地坐著,看著屋外下個不停的雨,思考著它什么時候會停,思考著下一餐吃什么。
雨滴從屋檐上滴落,形成了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珠簾,將老宅裝點得如同仙境一般。庭院中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干凈光滑,顯得格外清新。屋檐下的雨水匯聚成一條條細流,沿著地面緩緩流淌,發(fā)出潺潺的流水聲。
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,夾雜著泥土的氣息,令人感到舒適。庭院中的植物經(jīng)過雨水的滋潤,顯得更加翠綠生機勃勃。屋內(nèi),我們圍坐在一起,聽著外面的雨聲,享受著這份難得的寧靜。雨天的夜晚,庭院中燈光映照下的雨珠,閃爍著微弱的光芒。從屋檐流下的雨水,看起來像一串晶瑩剔透的結(jié)晶珠簾,把老宅點綴得似個夢境。
冬天雪天的老宅,則是一幅寧靜而純潔的畫面,盡管溫州的雪幾年也下不一次。?當雪花飄落時,老宅仿佛被一層潔白的薄絨毯覆蓋,樹枝上掛滿了白色的雪,窗欞上凝結(jié)著美麗的霜花。水池中的水結(jié)成了薄冰,偶爾會有頑皮的我們用石頭敲擊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音。屋內(nèi),偶爾也有爐火熊熊,比室外溫暖些許。家人圍坐在一起,分享著久違的飄雪,品嘗著熱騰騰的食物。冬夜漫長,但有了家人的陪伴,即使是最寒冷的夜晚也不再孤單。雪花靜靜地飄落,覆蓋了整個老宅,給它披上了一層潔白的外衣,顯得格外寧靜而美麗。
記憶里的老宅是奶奶蒼老卻慈愛的笑臉,是奶奶年邁時天天等待臺灣大伯父、二伯父、姑媽回來的地方,是嘎吱嘎吱的木樓梯,是奶奶睡的那張拔步床上好看的花紋,是屋頂瓦片上的青苔,是窗欞上生動的木雕,是后花園里看到的四季花木叢生的無限空間。老宅是我對古色古香最初的定義,是我對厚重最初的感受,也是我童年里一抹水墨印象,是我骨子里浸潤的對家族的回憶。
歲月靜靜流過,老宅敵不過時間的沖刷,只留下荒涼的“斷瓦殘垣”,卻永遠存在于幾代人的記憶里,透著一種深沉的古韻之美,在江南濱海小鎮(zhèn)的煙雨中定格成回憶。
老宅子不僅僅見證了時代的變遷,也目睹著爺爺奶奶們以及他們后人的生活變遷,仔細追究翻閱過來,相信也會是本厚厚的家族史了。奶奶在世的時候曾說過,她歷經(jīng)的時代大背景有第二次鴉片戰(zhàn)爭,洋務(wù)運動、甲午中日戰(zhàn)爭、辛丑條約、民主革命的興起、北洋軍閥的統(tǒng)治、國民革命的發(fā)展、國共十年對峙、抗日戰(zhàn)爭、解放戰(zhàn)爭、新中國成立,貫穿了幾乎整個中國近代史,也是中華民族抗爭的血淚史。
老宅恰恰就見證了他所經(jīng)歷的榮與衰,興與敗,是與非,血與淚的整個過程。爺爺何守唐在老宅里完成了他人生的輝煌與悲傷。他為人誠懇、忠厚,樂善好施,不但是經(jīng)商好手,還為下一代做了榜樣。
他參與興建了寺前街第一個消防隊,為當年保護人民的生活財產(chǎn)作出了貢獻,還興建了戲臺,并參加各種慈善捐贈活動。臨快要解放時,毅然決然地賣掉家里幾乎所有的地,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被評為中農(nóng),間接為保護老宅做了一點奉獻。
老宅的歷史不亞于一部《白鹿原》,有白嘉軒與鹿子霖的影子,也有白孝文與黑娃的故事,更有國共兩黨的曲折在老宅里輪流不停地演繹。抗戰(zhàn)時期,日軍打到了永強,騷擾到老宅,在民族的大是大非前,爺爺挺身而出,斗智斗勇,真正上演了一場抗戰(zhàn)片,保全了老宅的完好無損。據(jù)奶奶說,當年老宅子曾經(jīng)被政府“征用”,辦過學(xué)校及機關(guān)幼兒園,到了“人民公社”時期,人們忙于解決溫飽,有些人不敢在老宅里住,大家才陸續(xù)搬回住,但最終難逃紅衛(wèi)兵的魔掌。
在曾經(jīng)流逝的那些歲月中,老宅子和他們的主人又承載了多少家族的辛酸與血淚,透過現(xiàn)在還存在高高的圍墻,夢中的何恒發(fā)、何宅邸,夕陽西下,大門臺抬飛檐翹角,那瓦片在夕陽的余暉中,耀眼奪目。兒時的玩伴,曾經(jīng)的輝煌與繁華,只能在夢中找見。雕樓玉砌今猶在,只是朱顏改,一次次站在他的面前,看到的不僅僅是滄桑過后的那份凄涼,還有他過往的輝煌與繁華。
也許再過幾十年后,我再也記不起它舊貌時的模樣,唯有那濃濃的鄉(xiāng)愁縈繞在心間揮之不去。
老宅,牽掛著一種濫觴于童年時代淡淡的哀愁與寂寥。老宅,是青年成長中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都無法忘卻的角落。
老宅,讓在功利泥淖中掙扎疲憊了的人,有了些許回歸純真的感慨。老宅,承載著濃濃的文化底蘊,每一磚,每一瓦,都是百年歷史的呈現(xiàn)。
老宅,腦海里仍是那樣的清晰,仍然那樣的眷戀。老宅雖已成歷史,有時還要神往地穿越昨天。
老宅,也許馬上會不存在,不久的將來,深藏在懵懂的相冊里會不會再次被翻開。
此文整版曾發(fā)表在2018年《今日龍灣》,引起有關(guān)部門的關(guān)注,隨后區(qū)政協(xié)人大在老宅召開幾次調(diào)研討論會,英明決策保護了這座歷經(jīng)滄桑的百年老宅。今略作修改,算作舊文新發(fā)。(何崇秋 2024年11日9日作)
編輯: 張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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